孙德国
六月初的一天,骄阳似火。我与几名同事乘车走在去县法院开庭的路上,高速路两边无垠的田野里,是大片大片金黄的麦田。阵阵干燥的西南风吹过,麦浪翻滚,沙沙作响,似千军万马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麦香,沁人心脾,让人陶醉。 又是一个丰收的季节。 不远处麦田里传来收割机的轰鸣声,将我的思绪带回到童年时的麦收时节。
我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鲁北平原的一处农村。每当麦子成熟快要收割时,学校都会放上十天或半月的“麦秋假”。
俗语说,“麦收忙,男女老少齐上场”。麦收时节的农村是没有闲人的,孩童们也会被父母强拉硬拽着加入麦收的行列。 农村孩子早当家。年龄大点儿的跟着父母割麦子、敛麦秆,年龄小点儿在父母身后拾麦穗、拎草绳。上了岁数的老人则在家做饭、送水、守护麦场。那时还没有收割机等现代化大型机械,麦收主要依靠人力和畜力。
割麦之前先轧场。麦收前几天,父亲早早起来,把村边麦场里的芦苇等杂草清除干净。挑来湾水,均匀地泼洒在麦场上,再撒上一层厚厚的麦糠。待场地稍干,牵着牛拉着磙碾一遍一遍把麦场碾轧结实。扫去麦糠,光亮、平整的麦场就轧好了。
趁父亲轧麦场的功夫,我与母亲到荒洼地里去拔绊子草。绊子草是生长在盐碱地中的一种草,草茎像蛇一样在地上爬行生长。白天拔来的绊子草,晚上母亲在煤油灯下一缕缕地打成结,拧成三四米长左右的草绳,用来捆扎割下来的麦子。
麦收开镰前,父亲到附近集市上买来木锨、扫帚和几把新镰刀,连同家中生锈的旧镰刀,用磨刀石把镰刀磨得飞快锃亮,割麦时以便交替使用。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,割麦的劳累、紧张的时刻到了。
割麦要早起。一是为了抢时间,防阴雨天来临;二是天气凉爽,割麦少受罪;三是略带露水的麦秆潮湿易割,麦芒不扎胳膊,割下的麦子也不易掉粒。
“夜来南风起,小麦覆陇黄。”天还黑乎乎的,我与妹妹就在父母的催促下从炕上爬起来,揉着惺忪的双眼穿好衣服。父母把塞满镰刀、草绳的草筐,连同准备好的干粮和盛满水的水罐,一股脑儿地装上牛车。繁星点点中,父亲驾着牛车,在吱吱扭扭声响中,我们一家人向麦田出发了。
麦地里早已人影绰绰。早起的乡亲们有的已经割倒了一大截子地麦子。父亲在地头把麦垄做一下分工。一字排开,他与母亲分别割四垄麦子,我割两垄,妹妹则在身后捡拾落下的麦穗。父母把腰弯成豆芽状,一只手抓住一大把沉甸甸的麦茎,另一只手紧抓镰刀在麦子根部飞舞,“刷刷”声开始在麦地里此起彼伏。一开始我还能跟得上父母割麦的“步伐”,但时间一长,我就被父母远远地甩在身后。不多久,一排排金黄的麦子整齐地躺在身后,身后的麦茬地开始变得空旷起来。
太阳很快从东方升起来,麦田顿时被刺眼的阳光包围起来,一览无遗。“足蒸暑土气,背灼炎天光”。白花花的阳光笼罩下的麦田好像是一个巨大的蒸笼,把人蒸的透不过气来,麦田里没有一丝阴凉处可以躲藏。我的脸很快被阳光晒的像关公一样,汗水与灰土混合在脸上,像化了妆的小丑。手被镰把磨起紫红的血泡,钻心一样的疼。尖尖的麦芒扎得胳膊露着血丝,通红通红,阳光一照,火辣辣的疼。汗水蚯蚓般爬满全身,全身发痒。被汗水浸泡风干后的衣服变得僵硬,散发着刺鼻的汗臭。即使偶有微风拂过,也是一股股热浪,丝毫感受不到一点点的凉意。
即使再累也没时间歇息,麦收必须抢时间。成熟后的麦子一旦碰到阴雨天,不及时收割,麦粒就会掉到地里,生根、发芽,半年的辛苦化成泡影。天气晴朗割麦往往一割就是一整天,同时间赛跑,争分夺秒地抢收。累了就坐在麦秆上喘口气,饿了就啃口带来的干粮,渴了就喝口水罐里的开水。直到太阳快落山了,妹妹拎着绊子草绳,我和母亲收敛一堆堆割倒的麦子,父亲把敛好的麦子扎成大捆。然后全家一起把扎好的麦子捆装上牛车,拉到轧好的麦场里。
到场里卸完麦子,已是满天星辰。回到家中,我一屁股躺到炕上,感觉全身像散了架一样,一动都不想动,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。“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”,在此时比任何说教更能体会得刻骨铭心。第二天在父母的带领下,全家人依旧早起。周而复始,早起晚归割麦的日子,从开镰到割完大约持续一周多时间。于是我开始默默倒计日掐算着开学的日子,盼望着早日结束这让人疲惫不堪的麦收时节。
把割完的麦子运到麦场里,就完成了麦收任务的一大半。家家的麦场很快就被割完运来的黄澄澄的麦子占领了。远远望去,像一个个金碧辉煌的碉堡。谁家的麦场里堆的麦子多,麦垛大,预示着谁家的收成好,就会引来村民一阵阵艳羡的目光和啧啧的赞叹声。
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晒麦轧麦,与割麦相比,就显得轻松多了。把麦子捆解开,均匀地撒到麦场里摊开、铺平。暴晒上一上午,中午再用三齿叉把麦子翻几遍。碰到晴朗炎热的天气,晒上两天的麦子差不多就可以上磙碾压了。
轧麦子是一项技术性的劳动,轧不好麦秸上还会残留着麦粒。套上牛拉着磙碾,一手牵着牛缰绳,一手拿着鞭子,脚边还要放置一个尿盆,站在麦场上一圈圈地转。麦秆在牛拉磙碾吱吱扭扭的碾压声中啪啪作响。牛拉着磙碾轧麦有时会把粪便排到麦子上,须时时留心,一旦发现牛有拉尿的反应,一个箭步端着尿盆窜过去,及时接住牛排出的粪便,防止粪便污染麦粒。在平摊晒好的麦子上均匀的碾压上三四遍,麦粒从麦秆上脱落下来,再用三齿叉把麦子翻过来,再碾压上几遍,就可以起场了。
把轧碎的麦秆用叉挑起堆在一边,再用耙子搂去麦粒上面的长杆,把剩下的带麦糠的麦粒堆起来,碰上有风的天气,用木扬锨把麦粒扬好。轧好的麦粒需在麦场里再暴晒上一两天,待麦粒彻底干透,储藏就不易发霉了。
麦粒在晒干归仓之前,放置在麦场里是不放心的,需要有人在麦场里看场。晚上有时我会追随父亲到麦场里看场。躺在松软暖和的麦秸上,望着漫天繁星,吮吸着麦秸发出的淡淡清香,心中倒有劳累后一种说不清的温馨。附近看麦场的叔叔大爷们有时会聚拢过来,谈谈长辈们留传下来的家庭故事,聊聊当年的收成,说说下一季的打算。丰收在此时对于农家人来说是最好的诠释,以往的劳累都会在收获的时刻得到了补偿。
碾轧好的麦秸一层层堆起来,用草绳结结实实扎好,上面再泥上一层掺着麦糠的厚厚泥巴,一座圆圆的麦秸垛就落成了。麦秸也是宝。冬季作为饲养牲口的草料,来年春季泥房必不可缺。麦秸垛的落成,标志着一年一度的麦收完全谢幕。
忙完麦收,我们这批孩童们往往能脱一层皮。我的手掌上磨的血泡慢慢变成厚厚的硬茧,被麦芒扎的红肿的胳膊慢慢结痂,晒黑的皮肤开始泛起一层水泡。半月左右,黝黑的皮肤都会像蛇一样慢慢蜕掉一层薄薄的皮。
几十年过去了。童年农村人工割麦、牲口拉着磙碾轧麦的往事已风干在历史的记忆中。如今的麦收都已被联合收割机所代替,当年农村轧麦的磙碾也不见了踪影。
当年跟随父母割麦轧麦的我,如今成了一名肩负审判重任的人民法官,每天在机关办公室案牍劳形,远离了农村的麦收生活,掌上的老茧也渐渐褪去。
回忆童年被汗水浸泡的麦收生活,更能体会田间劳作的艰辛与不易,倍感珍惜今天工作和生活的舒适与安逸。随着岁月的流逝,童年割麦轧麦的记忆在脑海里深深地沉淀,似积年的老酒,在岁月的年轮里越来越香、越来越醇……
麦田里劲风吹拂下滚动的金黄色的麦浪,似乎在向世人诉说着明天的希望……